中國反擊996 歐盟法規暗助「躺平」？

在全球為新上任的川普政府焦頭爛額之際，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強於2025年3月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高調宣布向「內捲式競爭」宣戰，涵蓋惡性價格競爭、996工作文化（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每周工作6天）、食品安全等諸多問題。其中，對中共而言，勞動問題可以說是消除「內捲」最核心的關鍵。因此，國務院此次首批規範便以合理健康的工作時間為出發，強烈要求所有央企以及大型民營企業，例如大疆、阿里巴巴等，必須改善惡性加班文化，有鑑於此，地方國企也很快地趕緊跟上政策步伐，頓時散發出社會改革新氣象。

然而，有趣的是，部分媒體將此舉解讀為應對歐盟2024年底新通過的「禁止強迫勞動產品法規」。社群上更有許多網友誤用國際勞工組織對強迫勞動的定義，一時之間，每週上班超過48小時就是強迫勞動的錯誤觀念，以及歐盟改變996拯救中國勞工等各種說法甚囂塵上，特別又在川普不斷產生負面形象之下，歐盟宛如成為中國經濟改革明燈般出現。

事實上，中國並非首次整頓「工作內捲文化」。早在2021年，各地政府已注意到勞動問題引發的維權事件，遂將工時納入勞動稽查重點。例如，北京市等9個地區及省份曾於2022年陸續宣布擴大稽查範圍，相關措施至今仍在延續。而本次行動則提升至中央層級，並擴展至全國及多數大型企業。另一方面，歐盟的禁止強迫勞動產品法規，自2022年起便在歐洲議會進行熱烈討論，主要是針對新疆棉，而非近期受到整頓的網路公司。退一步而言，歐盟對「強迫勞動」的定義是指「以懲罰作為威脅，強迫任何人從事非本人自願的一切勞動或服務」。顯然，中國的996工作文化並非源於此類情境，更遑論「消除996」是為了迎合對歐盟出口的需求。

回顧歷史，中共鮮少參與國際勞工組織的重要公約，直至2022年，為滿足歐盟雙邊經貿協議的要求，中共才批准了1930年的《強迫勞動公約》和1957年的《廢除強迫勞動公約》，並將其納入國內法。然而，此舉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應故事，中國始終謹慎防範歐美國家藉由勞工議題，批評其人權狀況並干預內政。

無怪乎，中國這次關於996的改革引起全球相當大的關注，不少人正在觀察中國是否藉此要向國際釋出善意，特別是歐盟，但可惜的是，這些想法不過是中共想要得到的外部效應，改革主要原因還是來自於對社會的維穩需求。

事實上，996工作文化並非一朝一夕出現，這種拚命工作的觀念過去也深植在台、日、韓的工作之中。隨著經濟與社會發展，觀念也會跟著轉變，但中國卻走向相反的道路，日益嚴峻的經濟衰退，裁員倒閉潮不僅讓中國大量勞動力流向靈活就業，造成底層勞動市場供過於求，例如深圳臨工市場行情已出現1小時約9至15元人民幣；另一方面，經濟衰退壓力也讓擁有正常崗位的勞工為了維持生活現狀，願意犧牲更多時間來工作，種種因素都正推動著全國勞動環境出現惡化趨勢。

根據中國勞工通訊的報導，有鑑於中國經濟快速的滑落，各地工廠倒閉欠薪狀況層出不窮，中國青年失業率一般預料已超過20%，2023年有記錄的工人抗爭事件共1,794宗，是2022年的216%。此外，近年來中國社會也發生許多因不滿失業裁員，而爆發多起隨機駕車衝撞路人事件，共計造成上百人死亡。可以說，中國社會對於經濟不滿的情緒不時在各地發洩，雖然習近平多次定調經濟衰退主要是境外勢力帶來的迫害，但實際上中國內部仍出現許多制度結構問題，要像過去70年代利用民族主義來抑制社會動盪，恐怕已不容易，嚴懲底層惡性競爭成為維穩的重要工作之一，畢竟就業穩定是社會穩定的基礎。

工作996內捲文化之外，企業之間的過度惡性競爭更是中國經濟最深切之痛，也因此中國近幾年不斷透過各種方式擴大出口，將內捲壓力轉嫁到與國外廠商的競爭，避免國內通縮加劇，但事實上已閃避不了這樣的傷害。

中國工業生產者出廠價格指數（PPI）自2023年開始，已連續27個月呈現負成長，另一方面，銀行不良貸款轉讓規模，從2023年788億人民幣，2024年飆升至1,234億，銀行呆帳成長57%，可見中國企業面臨到相當大的經營危機，更遑論一般民眾就業能夠穩定。在川普對等關稅強壓下，這個經濟悶鍋必定還會產生更大壓力。

面對內部如此嚴峻的情況，為此，中共在去年底經濟工作會議仍指示，對內除了要趕緊設置法規，避免劣幣驅逐良幣，更要遏制割喉戰，並給予多數企業在金融上的支持；然而，多數專家認為這些頂多做到緩解症狀，重點在於中國如果克服關稅大戰之後，有無機會在別處獲得喘息並扭轉局面。

有鑑於此，中國持續近年對外政策不變，對外，要擴大吸引外資、穩固區域經貿合作，並利用自由貿易示範區來與各國對接。恰巧，今年全球經濟在川普對等關稅政策擾亂下，各國之間的貿易合作以及多邊組織關係正面臨重新洗牌，但在中國眼裡，儘管烽火連天，處處卻是難得可貴的外交機會，其中，歐盟便是中國首要瞄準的合作對象。

中國近年來一直都很努力在分散其出口市場，最重要的政策莫過於「中間品貿易策略」，可以簡單視為是中國版的「雁型理論」，其他包括擴大人民幣貿易清算、致力區域自由貿易、推動加入CPTPP等。而在川普關稅之亂後，不僅這些策略獲得更多揮灑空間，中國更展現出欲維持WTO等多邊架構的企圖心，這也讓中國將戰略目光投放在歐盟的身上。此外，歐盟的消費實力雖不如美國，但在川普任內不穩定的美中關係，加速拓展歐盟市場成了中國外貿最好的替代選項，特別是電商的部分，TEMU投放在歐盟的廣告量成長顯著。

無獨有偶，歐盟自去年底開始，也多次向中國釋出善意，馮德萊恩不再提及中國傾銷問題，電動車傾銷問題改以最低售價取代課徵懲罰性關稅，並且雙方將於今年7月熱烈舉辦建交50周年慶祝活動。這兩個全球第二及第三大經濟體，一時之間，大有共同合作撐起全球多邊體系的氣勢。此外，中國另於4月底先解除對5名歐盟議員及機構的外交制裁，外交部更宣稱，中歐雙方議會決定同步全面取消對相互交往的限制，讓懸宕多年的歐中投資協定出現復談的契機。

歐中近期快速的合作升溫，一切看似美好，但這不禁令人好奇，那過去歐盟在人權議題中大肆批評中國，目前歐中關係加速升溫下，這些過去的爭議難道也獲得改善了嗎？答案恐怕令人失望。「擱置爭議，難關先過」，是目前歐中合作主流共識，換言之，歐盟與中國的合作，目前看來可說是基於現實利益之下的各取所需。

最後，回頭來看消除996工作文化問題，應該可以更加清楚發現，此次改革恐怕只是中共試圖延緩維穩壓力，並以此爭取國際合作空間的權宜措施，在歐中這盤合作大棋局中，恐怕只算得上有錦上添花的功能，並非雙邊目前合作關注的重點。

然而，這也意味著歐中雙方距離真正的緊密夥伴關係，仍有長遠的路要走，包括智慧財產權保護、勞工權益保障、遠洋漁業管理、投資壁壘消除以及人權爭議解決等問題，終將再次浮出水面。歐中合作的未來深度與廣度，仍充滿變數。但無論如何，基於現實利益的務實合作，將有助於中共提升國際政經實力，並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國內「內捲」壓力，為其與美國的長期競爭積累籌碼。（本文作者曾任行政院經貿事務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