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緣角力影響貨幣

金磚國家的盤算

由歐美地區以外各國組成的金磚國家集團，可能是最近國際事務中最複雜的發展之一。這是一個經濟論壇嗎？還是一個試圖結束布列敦森林體系美元霸權的組織？還是冷戰時期不結盟運動的死灰復燃？有意加入的國家以及拒絕加入的國家，會認為這個集團符合以上的哪種可能性？

金磚國家最初來自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後來加上南非。今年年初又增加了許多中東和北非成員，包括埃及、衣索比亞、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以及伊朗，改成為「金磚國家」（BRICS+）。世界上還有國家申請加入，其中的阿根廷和阿爾及利亞暫停申請。此外，雖然印度和巴西都是金磚國家，但是拒絕了中國「一帶一路」倡議，與中國保持距離。

沙烏地阿拉伯的情況也很有趣。它的會員申請已獲得其他成員國認可，卻沒有在今年10月於俄羅斯喀山舉行的金磚國家峰會中正式加入。即使這個石油超級大國最終加入，它的考量可能會凸顯出塑造該組織及其成員的地緣政治力量。未來美中兩國的權力鬥爭，將以這種方式不斷出現：每次都會有一個國家，基於特有的利益，在兩大國之間遊走搖擺。

金價走高，是為了回收美元？

金磚國家的發展，與中國正在尋找另一種國際儲備貨幣來替代美元的趨勢密不可分。早在2009年，時任中國央行總裁周小川的一篇論文，就提出一個宏大夢想：讓人民幣進入國際貨幣基金的特別提款權。

當然，美國在國際金融體系中的地位根深柢固，中國不太可能直接取代，就證明美國消費者在金融領域的重要影響力。自疫情爆發以來，美元就相當強勢，並且因為對通膨政策（如進口關稅），以及美國聯邦儲備會議可能採取應對措施的預期，美元進一步上升。對預期通膨的反應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可能的關稅對貿易赤字的影響，儘管這影響了出口，但維持了消費者的購買力。

近期最能合理看跌美元長期走勢的理由之一，就是今年金價穩步上漲，金價趨勢早在大選之前就已經出現，並且和中國央行的購買黃金很有關係。但由於美元與金價同時走強，中國購買黃金的主因，並不是內部經濟有利因素所驅動，而是為了「回收」對美出口賺取的美元外匯。

糧食與石油

儘管金磚國家峰會位於美國大選之前，但上述的結構性現實，顯然讓成員國明白很難在短期內直接對抗美元，轉而聚焦於如何應對美國及其盟友可能的經濟制裁。俄羅斯提出了穀類貿易機制，以解決它因為2022年烏俄戰爭以來的經濟制裁後所被限制的地緣政治談判籌碼。自從俄羅斯展開對烏克蘭的全面侵略後，都會試圖封鎖烏克蘭出口到中東和非洲的穀物。

另一個決定金磚集團能否推動非美元貿易的重要商品，就是石油。如果金磚集團想要建立一個支付系統來替代SWIFT，就不能光處理技術上的限制，而是要設法吸引夠多的國家和夠多的交易，才能達到足夠的規模，挑戰SWIFT的主導地位，同時避免美國與其盟友（幾乎等於所有先進國家）的伸手干預。無論是想要繞過SWIFT，還是建立任何一個新的交易系統，在擴大規模時都很難避免美國的管轄，畢竟只要參與銀行進行美元的國際交易，就一定會被美國牽制。

這正是沙烏地阿拉伯遲遲不接受BRICS成員資格一事背後的重大意義。雖然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進口國，而美國已成為石油淨出口國，但沙烏地阿拉伯依然希望保持平衡，不願因靠攏中國而損害與美國的關係。今年沙烏地阿拉伯面臨不少安全問題，每一個都與美國密切相關：以色列與伊朗的衝突可能波及沙國；鄰國葉門的胡塞武裝行動則阻止了紅海的大部分貿易航道。

再強的數位貨幣都得落地

金磚國家組織還有一些更直接的金融合作方案。「金磚銀行合作機制」這個在很早期就出現的倡議，試圖讓成員國之間能夠直接進行資金流動，不用再依賴美元或歐元等西方國家貨幣。這種用當地貨幣進行金融操作的方法，可以避免國家在面臨經濟壓力時陷入貨幣危機。這不是金磚國家的專利，而是許多新興國家都在嘗試的普遍趨勢。

同樣地，金磚國家架構在成立之初，為了支持基礎建設和發展，而提出「新開發銀行」機構，也是為了讓國家發展不再仰賴美元而建立的機構。但根據保險公司ING分析，該機構的去美元化成果有限，金磚國家大部分貸款仍然習慣用美元或歐元進行。中國也是一樣，它曾經用「一帶一路」倡議大力協助發展中國家推動基建，但在近年中國經濟狀況變差之後，夢想也開始破滅。

比起資助基礎建設，金磚國家未來更可能的方向，是發展金融支付，尤其是跨境支付所需的骨架，用政府的力量完成先進國家市場經濟的成果，形成更適合發展中國家的替代模式。例如香港、中國、泰國、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以及國際結算銀行推出的mBridge計畫，就是試圖聯合多個國家的央行數位貨幣，提高跨境支付的安全與效率。今年，國際清算銀行退出了該計畫，而沙烏地阿拉伯加入了行列。

但事實證明，mBridge計畫面臨嚴峻的跨境監理挑戰。ING監理分析主管Teunis Brosens問道：「批發型CBDC（專門用於銀行間和機構間交易的數位貨幣）的出現，是否會讓全球脫離美元？」我們經常高估當下的浪潮，而低估長期的影響力。早在好幾年前，公私立機構就都普遍看好批發型CBDC，並且已有多年的研究和試行。但無論商業價值多麼清楚，實際落地依然困難重重。

留意周圍的中等強國

長遠來看，「全球南方」國家間的經濟和政治合作（不僅限於特定金融措施），應該是個重要趨勢。而位於金磚集團周圍的成員，是最值得分析的重點。這些在區域或特定領域具有顯著影響力的「中等強國」，每一個在全球金融體系中都扮演不同角色。

盟國陣營的金融力量也是如此。美元、歐元、英鎊、日圓，以及某些小型先進國家的貨幣。即使美元經常違背常理，在面臨壓力時升值，但盟國陣營的其他貨幣卻未必如此。

因此有人認為，盟國內部的小型國家，可能會在國際角力中遭受金融攻擊。一般來說，金融戰爭大多在兩個國家之間進行，例如中國攻擊台灣的金融體系。但在現代國際金融體系中，金融戰可能不再是單純的雙邊行為，而是帶有濃厚地緣政治色彩的多國聯合協攻或協防。目前金磚國家仍在為了因應各種挑戰與需求，而不斷調整成員資格。但隨著組織逐漸成熟，金磚集團之間的連結可能會更緊密，並在全球金融市場上發揮更直接的影響力。

金磚集團可能要發展一段時間才能威脅到既有金融秩序，但美國及其盟友應該提前思考在面對威脅時做好團結準備。而黃金價格的走勢也值得持續關注。（本文作者為台灣金融研訓院特聘外籍研究員；譯者為劉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