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零金融巨頭出走 永續承諾瓦解

全球永續發展浪潮風起，金融機構扮演著引導資金流向、促進綠色轉型的催化劑角色。然而，近期美國銀行及花旗集團等國際大型金融機構相繼宣布退出「淨零銀行聯盟」（NZBA）等國際永續倡議組織，此舉無疑在國際金融市場投下一枚深水炸彈，更凸顯金融機構在承諾與市場現實之間面臨取捨。

金融巨頭紛紛退出淨零聯盟的成因，不外乎是政治風險與不可預測性。永續金融推展無可避免會觸及能源政策、產業結構調整等敏感領域，從而使其高度暴露於政治風險之中。美國長期國內政治高度分化與反ESG浪潮的興起，對金融機構構成強大壓力。部分由共和黨主導的州政府，近年來對金融機構的ESG政策掀起論戰，這些州政府指控銀行的氣候行動方案，例如限制對化石燃料產業的融資，恐涉違反反托拉斯法，構成聯合抵制或卡特爾行為，認為該行動推高能源價格，損及消費者及州地區經濟利益，先前已有多州州檢察長聯名致函多家商銀，質疑其參與氣候聯盟的合法性，威脅採取法律行動或撤回政府資金。在2024年由12個共和黨執政的中西部農業州，更聯合要求6家美國商銀說明其參與淨零聯盟的程度，質疑商銀對淨零的承諾可能影響農業專案信貸的授信，衝擊地方農業經濟發展。

其次，對反托拉斯法的顧慮成為痛點，商銀更憂心若集體承諾限制或減少對高碳排產業授信，易被解讀為聯合壟斷或抵制行為，從而觸犯反托拉斯法相關規定，此法律風險使商銀在設定和執行氣候目標時，必須在遵守法律與履行永續承諾之間取得平衡。而且政黨輪替帶來的政策不確定性也加劇商銀觀望態度。拜登任內積極推動綠能永續，但其政策方向在共和黨看來是將ESG議題過度政治化，甚至視為特定政治議題操作工具，而反對者亦宣稱，企業過度投入非財務目標規範恐削弱其營利能力，間接損及股東權益。隨著美國政治風向丕變，尤其是川普再度執政，其表態支持傳統石化產業、對綠色能源政策秉持質疑立場，將使得金融機構在永續金融的投入面臨更大的政策更迭風險。金融機構擔心過度表態支持國際氣候倡議，可能使其成為政治攻防中易受攻擊標靶，導致部分州政府撤資或立法限制其業務，此寒蟬效應迫使商銀在永續議題上採更保守策略。

再者是市場現實與企業轉型動能落差，除政治因素外，市場本身結構性問題以及企業端轉型動能不足，也構成金融機構推動永續金融之阻礙。首先，永續目標設定的嚴格與執行成本，令部分商銀望而卻步。淨零聯盟等機構要求成員銀行的投融資組合必須與《巴黎氣候協定》中全球升溫需控制在攝氏1.5度內的目標保持一致，此意味著商銀需對其龐大的客戶群進行碳盤查、設定科學基礎減量目標，並定期追蹤、出具報告，這不僅是一項複雜工程，需投入大量專業人力蒐集數據、編製報告與最後報告經第三方核驗，其執行成本高，對於商銀而言，當規範益趨嚴格和具象化，例如要求明確的化石燃料業撤資時間表，這可能超出短期內可承受能力或商業意願。

淨零聯盟的指引被銀行視為過於僵化，大幅限縮其需依市場實際情況和客戶具體需求進行商業決策彈性，採一視同仁的標準可能無法套用於不同行業、不同規模企業的差異化需求，甚至可能迫使商銀放棄仍具備商業價值但短期內碳排量較高的業務，或與長期合作的客戶產生利益衝突。另一方面企業端轉型意願與能力的不足，形成計畫推動落差。儘管多數企業對永續發展重要性有基本認知到極端氣候恐影響其營運成本，但整體而言，多數企業的實際行動力仍顯不足，背後可能原因包括中小型企業規模有限，缺乏足夠的資金、技術和人才投入綠色轉型；部分企業高層對永續轉型的急迫性和商業價值認知不足；特定高碳排產業的轉型路徑需仰賴研發技術投資，短期內難以實現減排；甚至部分企業或民眾對氣候變遷議題持消極或抵制態度，此知易行難的局面使得商銀在引導客戶進行低碳轉型時，往往感到挫折。這也讓商銀反思持續投入大量資源支持永續低碳經濟活動的成本效益與必要性。

面對成員銀行的退出與外界質疑，淨零聯盟開始進行反思與調整，試圖在堅持永續目標與適應市場現實之間尋找新的平衡點。首先是規則彈性化與降低門檻；為回應成員銀行對規則過於嚴苛的擔憂，淨零聯盟強調其永續指引的參考屬性，並表示將與成員持續商議，根據國際環境變化修改部分規則，這包括調整1.5℃目標掛鉤之強制原則，未來將檢討硬性規定所有授信貸款條款需與1.5℃目標一致的必要性，以提供更大彈性空間，允許銀行依自身情況和客戶屬性差異設定目標。

同時釐清指導原則與獨立決策界線上，淨零聯盟將更明確的向成員及外界溝通，其出具的指導原則、方法學和框架設定，提供方向和工具，而非強制性商業決策指令，商銀仍保留最終的專案授信審批權；強化反托拉斯法的法遵論述，針對美國商銀對反托拉斯法的疑慮，淨零聯盟將加強獨立法律論述其永續框架和目標設定，包括報告進度、減排路徑設定並未構成非法串謀或聯合壟斷，強調其並未具強制性且無意干預市場競爭。

再者是從「單向撤資」到「多元轉型金融」策略轉向；傳統上，永續金融的討論往往聚焦於金融機構是否應從高碳排放產業撤資。然而，這種單向度的作法，在實踐中往往難以有效促進經濟的整體綠色轉型，甚至可能引發不必要的經濟衝擊。有鑑於此，一個更具建設性的策略正在浮現：從「單向撤資」轉向「多元轉型金融」。

這項策略的核心在於積極支持客戶的低碳轉型計畫。金融機構應鼓勵並協助客戶制定切實可行的減碳路徑圖，並透過提供多樣化的金融工具，如綠色貸款和永續連結貸款，為企業的低碳節能技術改造、能源效率提升以及低碳產品與服務的開發提供資金支持。此外，多元轉型金融亦強調加大對綠色科技與新興能源產業的投資。金融機構應積極引導資金流向具有前瞻性的綠色技術領域，例如碳捕捉、利用與封存技術、氫能以及循環經濟等，為社會帶來更廣泛的綠色效益。

相較於簡單粗暴的撤資，多元轉型金融策略更具備建設性和可持續性。它不僅能促進現有產業的綠色轉型，更能孕育新的綠色產業，從而更有效地引導經濟走向低碳未來。這種策略的轉變，代表著永續金融理念的深化與成熟，也為金融機構在追求永續發展的道路上，提供了更具彈性和成效的實踐路徑。

在全球推動永續金融的進程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考量因素是各國之間顯著的地域差異。不同國家在經濟發展階段、能源結構、法律法規以及政策優先次序等方面存在本質性的區別。因此，未來的永續金融指引必須更加強調承認這些差異，並賦予在地化的實踐空間。

例如，國際永續金融框架應承認各國金融監管體系的差異。這種彈性化的方法能夠確保永續金融政策與各國現有的監管體系相協調，降低推行阻力，並提升政策的實際執行效果。

簡言之，永續金融的未來發展必須建立在承認和尊重各國地域差異的基礎之上。透過允許在地化的金融監管、考量多元的永續政策以及保留實踐彈性，國際永續金融指引才能真正落地生根。

國際大型金融機構近期在參與全球淨零倡議方面的策略調整，反映出永續金融在從理想走向現實過程中所遭遇的政治、市場與執行層面多重挑戰。儘管短期內可能出現波折，但長期而言，在極端氣候災損頻率攀升和全球永續發展目標驅動下，金融機構朝低碳轉型之進程仍摸著石頭過河，市場現實考驗促使商銀需在不斷調適與進化中，尋求堅韌及可持續發展的路徑。（本文作者為台灣金融研訓院金融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