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視野 > 中國 2025年2月

中國主導下的金磚裂痕

撰文:張昱謙

上個世紀末,世界貿易組織(WTO)讓全球化貿易開始風風火火,其中金磚四國(BRIC)被高度看好,有望超越七大工業國(G7),成為引領全球經濟成長的火車頭。金磚四國本來只是研究報告的吸睛標語,沒想到卻無意間給予了中國啟發。2007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中國趁此機會沿用此概念開始籌畫金磚會議,順利在2009年正式舉行首屆金磚峰會,並邀請南非加入。至此,金磚五國(BRICS)正式在國際舞台亮相,金磚五國也從純投資意涵,轉身成為地緣政治新的一環。

金磚五國成立,當時國土面積占全球近1/3,人口占全球43%,貿易總量則約占全球的18%,與當時的歐盟相當;GDP總量則占18%,2023年組織擴大後更達約37%,相當驚人。金磚五國若能像歐盟一樣緊密合作,無疑會是個政治與經濟的超級大強權,這也正是中俄願意聯手舉起這個組織的主要原因。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雖然五國都極具潛力,卻有著極不對稱的國力,且在政經制度上更存在相當大的差異性,亦因文化、宗教差異導致價值觀不一致。不僅如此,中國、印度、俄羅斯三個大國各有其地緣政治盤算與瑜亮情結。因此,金磚峰會成立之初,仍處於相對鬆散的論壇狀態。

直到2013年習近平就任後,開展「一帶一路」的外交戰略倡議。在這樣的國際戰略思維下,金磚峰會也從原先鬆散的論壇模式,開始轉型為中俄合作下的新多極政經體系,概念上向G7看齊。

習近平就任前5年,中國不僅拓展其全球政經版圖的硬實力,另外,俄羅斯在2014年發動克里米亞戰爭獲得勝利。與此同時,俄羅斯為了因應當時歐美國家的金融制裁,建置金融訊息傳輸系統(SPFS),另中國亦於2015年建立第一代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紛紛透露出欲擺脫美元帶來的政經影響,固然中俄發展背後有各自的原因,但最終都選擇了金磚組織作為中俄拓展自身貨幣金融體系的盟友。

疫情、戰爭、美中貿易競爭與金磚變質

美國對於中國的防範並非自川普開始,早在歐巴馬第一任的時候,即提出重返亞洲策略(Pivotto Asia),並提出「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TPP)的概念,也就是CPTPP的前身。壓垮駱駝的稻草就是習近平提出的「中國製造2025」,直接讓美國國安警報大響。

川普上台直接不演了,開啟各類關稅保護,而川普原先提出的科技競爭,則被拜登所延續並擴大,疫情爆發又加速了全球供應鏈避免依賴中國的趨勢,更嚴重的是,由於中國持續透過補貼擴大工業生產規模,欲維持出口成長和競爭,產能過剩的結果,讓美歐日等已開發國家對於洗產地問題和中國破壞市場行徑大為不滿。

其後,烏俄戰爭開打,迄今俄羅斯顯然已露出各種疲態,不僅國內經濟相當倚靠中國的接濟,其軍事實力更是遭到嚴重質疑,戰後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復甦其國力,原先中俄各種經貿合作組織及金磚峰會等,老大已經換中國做了。

既然美中競爭已經無法逆轉,細究各競爭環節,撇開軍事部分,我們不難發現,在貿易部分,中國以一帶一路作為其競爭底氣;在科技部分,中國強力以政府補貼來克服;在貨幣的部分,金磚國家組織就是其未來重要的倚靠了。

嚴選金磚 籌組核心群

回想當初高盛證券對於「金磚」這個名詞的用意,在經過初期的轉變後,2023年中國更宣布開放各國得以申請加入金磚組織,當初的意義其實已不復存在。

據中國官方宣稱,全球共有40多國表達加入意願,但僅先宣布6位雀屏入選新金磚成員,分別是沙烏地、伊朗、衣索匹亞、阿聯、阿根廷、埃及,惟阿根廷新任總統已宣布退出。在2025年初,金磚組織除公布由印尼遞補,另公布8個觀察夥伴國,分別是泰國、馬來西亞、玻利維亞、白俄羅斯、古巴、哈薩克、烏茲別克以及烏干達。

仔細分析主要的6個新成員國家,雖然難以想像有些國家會是國際未來重要消費或貿易市場,但確實在區域政治上都有其重要代表性。中東三國不僅考量穆斯林教派的平衡,主要是能直攻石油美元的心臟;埃及、衣索匹亞恰恰剛好是北非、東非政治及人口強國,並且扼住蘇伊士運河出海口;印尼在東南亞地區的發展和重要性更不在話下,印尼更是全球第四大人口國,附帶一提,由於印度的搖擺以及中印之間的矛盾,印尼也很有可能取代印度I這個字母的位置。

首輪的嚴選可以說是金磚版的G7已浮出檯面,很明顯,中國主導擴大金磚組織的用意除了地緣政治,最大目標就是在建立其金融體系的安全及運用,以擺脫美元的束縛,並增強自身在國際政治經濟的話語權。確實,多數金磚成員國家以出口為導向,近年來在經濟上也多傾向與中國合作,但關於政治部分卻仍顯意見分歧,尤其印尼、阿聯、沙烏地和印度,都很積極表態在政治上欲保持中立,更不希望金磚組織成為對抗西方國家的工具,一語道出這個組織的隱憂與變質。

金磚國家最大的共識大概就是去美元化。因此川普早前即公開喊話:「若金磚國家刻意去美元化,將會承受關稅懲罰。」美中貨幣戰爭煙硝味已越來越濃。

不過,減少美元交易是不是等於美元霸權旁落?這中間還有很多因素要去考量,因為對於部分金磚成員而言,他們只專注在減少貿易成本,分散匯率風險,在川普關稅陰影下,這些舉措有其必要,但並非有計畫性地摧毀美元。也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在金磚會議上有很多發想,例如建立會員國貨幣清結算系統的金磚之橋、建立遭受經濟制裁的金融替代方案、金磚共同貨幣等等。除了金磚之橋將有進展之外,其餘並沒有太多共識。

但對於中國而言,由於中國是金磚成員最大的貿易夥伴,未來金磚之橋必定要奠基在其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目前與中國直接進行人民幣貿易清結算業務的國家約有30多國,金磚國家全數在列,其中2023年中國與沙烏地阿拉伯成功推動以人民幣計價的石油,堪稱一大進展。

至於是否有可能出現金磚共同貨幣?現實上,由於金磚國家之間存在太大的經濟實力差距,且多數成員並非自由的匯兌市場,對於財政紀律和規則也存在相當大的歧異,幾乎可以斷定金磚共同貨幣在可見未來20年內都難以上路。根據國際貨幣基金(IMF)統計,截至2024年第三季末,人民幣儲備僅占2.17%,相較於2022年最高時的2.84%,甚至還顯著滑落,相比美元儲備量58%,人民幣要挑戰美元,自身仍有許多基本因素要去克服。

整個金磚成員都很清楚這些現實的殘酷,中國也不例外,不過,若人民幣的國際化目的只是為戰爭而準備的話,那一切又另當別論了。

加入金磚組織的國家無疑都還是為了經濟發展需求,但中國既然已擺出姿態有意領導,那後續所要回饋的經濟條件必然不可或缺。但目前中國一方面強調內循環的重要性,欲擺脫對外資的依賴,連帶影響進口的減少;另一方面,中國無止境的補貼導致產能過剩傾銷,許多開發中國家敢怒不敢言,產能過剩問題不僅會阻礙開發中國家的發展,也會導致這些國家對於中國「出海」政策的疑慮,泰國、印尼其實都曾提出相關反制措施,就連俄羅斯也對中國家具和電動汽車課徵高關稅。最後,中國內需市場是否還能成為這些金磚國家可兌現的利益?至少短時間內答案應當是否定的。

中國統戰一向慣以運用「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也仰賴「人多好辦事」的人海戰術作為國際政治手段,因此中國主導的多邊架構其實有許多疊床架屋的問題存在,也因為中國外交習慣存在「模糊」以保持彈性,其領導組織往往缺乏法治規範,多數淪為論壇形式,這些都會是未來金磚組織發展上的隱憂。

金磚成員無疑都是這世界上相當有發展潛力的國家,但一旦變了質,在還未取得經濟利益之前,可能就先蒙受全球化死亡之害。(本文作者曾任行政院經貿事務幕僚,擅長政府財經政策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