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險「倒不得」的真正意義

在金融體系中，銀行是「不能倒」，因為它牽動支付與資金流轉；證券業是「不能亂」，因為它代表市場公信與價格秩序；而對保險業中的壽險公司來說，則是「倒不得」，因為它承載的是跨越世代的信任與保障。「倒不得」三個字，表面看似監理保護，實際上卻是企業責任的試金石。因為壽險業承擔的不是短期信用，而是跨越數十年甚至是百年的承諾；一旦倒下，不只是資產負債表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對未來保障價值的信心崩塌。

壽險公司與保戶之間的關係，本質上是一種長期契約。保戶每期繳費，是為了在10年、20年甚至更久之後，獲得一份保障累積與安心資產。這份信任一旦破裂，不可能由市場機制立即修復。台灣壽險業的總資產規模早已超過國內生產毛額的2倍，前幾大公司掌握市場8成資金流。若其中任何一家出現清償危機，影響的不只是金融市場的波動，更是百萬家庭的長期生活規劃。

因此，「倒不得」並不是監理機關的選項，而是企業應該自覺做出的選擇。壽險業之所以被信任，是因為它承諾穩定；而能否守住穩定，取決於公司是否願意在市場順境時積極增資、在環境逆轉時主動調整結構。若企業只想仰賴監理的容忍或政策的緩衝，便等同於把自身的風險轉嫁給整個社會。

銀行與壽險，同樣是金融系統的核心，但「不能倒」與「倒不得」之間，卻有著本質上的差異。

銀行的風險來自短期流動性斷裂，一旦信任消失，擠兌現象會瞬間引爆，造成支付系統癱瘓。因此，監理機關通常必須在極短時間內提供流動性支持，以防止危機擴散。銀行的「不能倒」，是為了穩定金融市場的節奏。

壽險的風險與銀行不同，風險並非短期爆發，而是長期累積。它的危機往往源於資產負債錯配、利率反轉、外匯避險成本上升，這些變化可能在數年之間逐步侵蝕資本結構。壽險公司的「倒不得」，是因為一旦倒下，會撼動整個社會對長期保障制度的信任，影響退休、就醫資源與家庭安全感。它的監理目標不是搶救瞬間流動性，而是確保承諾的延續性。換言之，銀行的「不能倒」是防止瞬間崩潰；壽險的「倒不得」，是防止信任慢性崩解。

遺憾的是，市場上總有公司將「倒不得」誤解為「監理不敢讓我倒」。有的延遲增資，有的輕忽風險揭露，有的把短期利潤當成經營績效。這種心態，是壽險體系最深層的危險。監理機關可以穩定市場、協助重整，但不能代替企業守信。當「倒不得」被當成擋箭牌，當監理的善意被誤用為企業的藉口，整個行業的信任就開始被侵蝕。

壽險公司的負債期長達數十年，但其投資卻暴露於短期市場波動。當利率劇烈上升、債券價格下跌，或外匯避險成本飆升，公司的在財報上的淨值可能在短時間內大幅縮水。若此時又發生解約潮，公司被迫賣出資產以應對現金流壓力，資產價格又會進一步下滑，形成「負向循環」。面對此結構性問題，壽險公司必須比其他金融機構更早思考風險承受力，而非等待監理機關催促才行動。

今年11月，已有一家中大型壽險公司選擇併入金控，反映出「倒不得」是企業負責任的選擇，而不是受到監理干預後的回應。當公司意識到自身資本不足、風險過於集中且治理機制無法因應時，能主動尋求金控資源、引進新資本、強化內控與資產配置，這樣的決定是自救，也是對保戶的交代。監理機關對金融機構的整併態度一向中立明確，不會介入企業合併方向，但對於資本補強與風險承擔的要求，卻是不容迴避、也不能討價還價的監理底線。此案例提醒產業，「倒不得」不是外力維持穩定的結果，而是公司自己選擇不讓自己倒下的態度。

監理機關的角色，在於建立制度使負責任的公司能被信任。清償能力制度與會計揭露機制的推動，就是要讓市場清楚看到每家公司的風險承擔與資本韌性。監理的目的不是要讓所有公司都永不倒下，而是要讓市場能分辨：哪些公司具備承壓能力，哪些公司只是撐在表面數字之上。當監理資訊透明、壓力測試公開，市場紀律自然會形成，而監理機關也毋須成為最後的「背書者」。（作者為東吳大學財務工程與精算數學系教授、保險事業發展中心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