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緣政治被虛擬空間取代中

朱敬一談美中的科技與經濟競爭

今（2025）年1月20日，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就任。川普再次強勢回歸，不但世局恐將震動，美中之間的科技與經濟競爭亦將再起。在雙方即將進入新一輪的科技、經濟戰事裡，中研院院士朱敬一於「川普回歸，探尋台灣新機會」論壇中指出，兩國競爭場域已從地理空間（Geography Space）轉移至虛擬空間（Cyberspace）；除高關稅措施外，雙方又各自擴大出口管制項目，互別苗頭。顯見，在未來1年內，美中之間的貿易戰與科技戰將持續延燒。

虛擬空間重要性逐漸取代地緣政治

歷史上，人類的戰爭大多脫離不了地緣政治，即使是成吉思汗，也是沿著地理位置逐步向西進攻，無法直接突破地理障礙。唯一例外的是1944年6月6日諾曼第登陸，美國派出5萬7千名兵力，橫越大西洋，成為歷史上唯一大規模突破地緣限制的軍事衝突。

「地緣政治是地理空間，隨著科技進步，現已出現虛擬空間。」朱敬一分析說，「當今世局中，地緣政治的重要性正逐漸降低，取而代之的是虛擬空間。」

早在1988年，美國康乃爾大學的學生莫里斯（Robert Tappan Morris）為了測試能否使用程式來衡量網路規模，創造網路上的第一隻電腦蠕蟲程式，卻意外擴散並入侵全美國網路系統，導致約6千台電腦停擺。這次透過虛擬空間的攻擊事件也被稱為「莫里斯蠕蟲」（Morris worm）。

商業貿易也是如此。麻省理工大學教授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在1995年的暢銷書《數位革命》（Being Digital）中提及，未來的世界將有重大變革：從實體轉為虛擬（Atom-Bit Transformation）。

朱敬一說，Atom為實體世界的組成單位，Bit是虛擬世界的組成單位，許多事物運作都將從實體轉為虛擬。例如，30年前《經濟學人》必須先在英國印製後，再渡海運送至台灣；如今，將排好版面的電子檔傳送到台北，即可在台北的印刷廠印製，大幅減少運輸成本。

「Bit傳輸效率高過於Atom傳輸。一旦Atom-Bit Transformation成形之後，人類的整體經貿社會將完全改觀。」朱敬一強調。

川普選前曾提出要將比特幣（Bitcoins）納入戰略儲備，購買100萬枚比特幣，作為聯邦準備。比特幣與區塊鏈（Blockchain）有關。美國大型科技企業包括臉書的母公司Meta、Google、YouTube、Uber、Airbnb等，都與虛擬空間有關，與地理空間無關。

朱敬一指出，從Atom概念轉換為Bit概念，商業經貿如此，就連美中關係亦然，未來將不再侷限於傳統的地緣政治關係，尤其是AI科技競爭幾乎與地緣政治無關，這將是巨大改變。

美國祭出口管制新措施

隨著美中科技競爭不斷升級，美國也在Cyberspace展開反擊，最明顯的例子是晶片出口管制。

朱敬一表示，基本上，晶片是軍民共用。低階晶片用於汽車、家電和消費性電子設備，高階晶片則以軍用為主，且越高階、與軍用越密切相關的晶片，美方越不可能妥協。換言之，在目前美中對峙關係之下，與國防有關的民間產業，未來必然脫鉤（Decouple）。

美國最重要的反擊戰略是出口管制。冷戰時期，出口管制通常是針對核武、飛彈等武器，但蘇聯解體後，這種作法慢慢銷聲匿跡。直到歐巴馬政府於2016年在《出口管制法》（Export Control Act, ECA）中，新增「新興和基礎技術」（Emerging and Foundational Technology）也納入管制，成為川普總統於2018年上任後對中國出口管制的重要法源。

2018年8月，美國頒布《2018年出口管制改革法》（Export Control Reform Act of 2018, ECRA），將出口分為三大類，包括：直接出口（Export）、再出口（Re-export）、視同出口（Deemed Export）。

朱敬一解釋說，視同出口採取最低比例規則（De Minimis Rule），當一個產品所含的美國成分（元件、技術等）占該產品總售價高於或等於25％，即可管制出口。範圍涵蓋所有源自美國製造或位於美國的有形和無形（如軟體）產品，且不僅限於美國企業。換言之，台灣、日本、歐洲等廠商都必須配合規定，未獲許可前不得將美國晶片、軟體等產品出售給受限制的對象。正因如此，美國可以管制荷蘭晶片設備製造商艾司摩爾（ASML）部分晶片出口至中國。

「ECRA管『物』，實體清單（Entity List）管『人』，包括個人與法人機構，兩者產生聯集，涵蓋範圍更大，且更新速度快。」朱敬一觀察指出，出口管制對象有9成都是針對中國及其企業。美國政府除限制美國本土企業對中國輸出之外，也展現「長臂管轄」（Long Arm Jurisdiction）的手段，要求與美國企業有生意往來的外國企業遵守美國政府的禁令。

科技牆比關稅牆影響更鉅

但ECRA管不到TikTok、WeChat等軟體。川普第一任上任後，試圖禁用TikTok、WeChat，「因為蒐集大數據（Big Data）涉及國家安全，構成巨大威脅。」朱敬一說，片段資訊也許看似不起眼，但將所有的片段資訊加以整合，猶如馬賽克拼貼，能拼湊出全貌。因此，禁軟體、禁平台的目的是為了禁止資料蒐集。

美國在過去百年裡建過三道牆，第一道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屬於軍事牆，圍堵蘇聯用；第二道是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PP，CPTPP前身），但川普決定美國退出；第三道牆是科技牆，即實體清單，科技牆究竟多厚、多高，尚未有定論，可能同時包括硬體、軟體，也可能包含數據。

3.5億美國人可透過淘寶等中國平台購物，因未涉及國家安全，美國政府無法禁用。但中國設置「防火長城」（Great Firewall），封鎖上萬個境外網站，導致14億中國人無法連上亞馬遜等美國購物網站。這種不公平的貿易往來，美國很難報復。

「關稅戰對現有產品課稅，科技戰限制尚未出現的產品，可見科技牆比關稅牆還要更強。」朱敬一直言，「貿易戰不是重點，科技戰才是。」貿易戰大部分是指傳統貿易、課徵關稅這類問題，一旦課稅，可能導致物價上漲，引發通膨危機，傷對方也傷自己。

但科技戰不一樣，不只攸關經濟利益，也攸關國安利益。所有高科技產品、武器、AI、6G，全都會用到晶片，皆與國安有關。因此，科技戰絕對會持續下去，美國人非打這場仗不可。

以前在海洋或沙漠中很難通訊，因為沒有基地台。進入6G時代，低軌衛星（LEO）發展後，等於是全域「基地台」，無論是在海洋或沙漠中，甚至是偏遠地區皆可對外通訊。當中國民眾可以連上LEO，防火長城還能攔截並封鎖中國境外的網絡資訊嗎？

「我們不應把美中衝突，當作『修昔底德的陷阱』（Thucydides's Trap），只是兩強在爭霸，這是一種過於簡化的說法。」朱敬一強調，美中之間的科技與經濟競爭，其實就是價值戰爭，即民主與集權價值之戰。（本文作者為資深媒體人，長期觀察經濟金融，現在為自由撰稿者）